夜知道
曾有一次深夜,母親載著我與弟弟,在起著夜霧的山裡,尋找一條正確的路。我們沿著漆黑的山路,蜿蜒了好一陣子。幫不上忙的我坐在後座,把睏意捏成好幾段不連續的夢。
年輕時的我總是多夢,但醒來後卻總記不得做過的夢,如一臺快壞掉的電視,僅能接收不完整的電訊。恍惚之間,母親放心地說:「終於找到路了!上面亮亮的光,就是師父住的地方。」
我沒有完全清醒。在那些沒能睡好的日子裡,我看見一片漆黑山谷,也懸浮著一點一點像是夢的光點。那是我夢裡遺漏的訊息嗎?當我如此想時,母親已把家中的老車,開上黑暗的盡頭。
在迎接光的瞬間,那裡僅有用廉價的塑膠布蓋成的佛堂。佛堂裡坐著一群中年男子,他們相互稱呼彼此師兄,並尊稱坐在前方中位的男人──師父。聽我媽的朋友說,師父是濟公轉世的活佛。
師父時常幫人問事。那在自身鍍膜的佛光,總在夜晚吞噬所有美好風景時,擺釣著苦難的解藥。在我媽走下車後,我看著她顫抖的手,正弱弱地提著家裡的經濟狀況與阿嬤病弱的身體,把每一步都踩成更沉重的夜。
夜通常是無語的,那些問題從來都無法輕易地獲得解答。於是所有提問也蜿蜒成難解的山路。在遇見許多人上山問事的時候,母親很常是把無夢的夜,崎嶇地吞回自己的肚腹,一個字句也沒問地,又把我們載下了山。
我無法理解,為什麼工作一整天的母親,仍要將休息的時間,浪費在這沒能給出答案的山上。於是在有次下山後,我有些不滿地向母親詢問:「為什麼我們要一直在深夜上山?為什麼我們家的狀況還是依舊不變?」
這些問題把夜晚磨成更鋒利的沉默,我看著它割向母親勞動的手,卻沒能為她割出更平穩的生命線。師父後來宣稱,母親是因為店面風水不好,所以財運才不順。
這句話沒能成為夜裡的星光,反倒在母親的心底養起了鬼。那陣子,每當店裡的生意不好,母親和阿姨都會責怪彼此:當初應該先給師父看過店面風水,才決定要不要承租。
她們無能還原當時是誰決然地承租店面,但這句風水不好,卻經常附在她們身上,歇斯底里地要在對方身上,爭出一個道理。最終,母親與阿姨的店面只經營了兩個月,便結束營業。所有的一切都回到原點。
我們沒能找到光,卻仍不斷上山。
山裡的師父見母親的虔誠,於是開始向她兜售一些養生的保健品。母親不好意思拒絕師父,所以不僅會包紅包給他,也買了好多他自產的保健品。師父說,這些保健品是用種在廟後面的農作物做成的。因此他們是有機的,對阿嬤的身體很有幫助。
阿嬤飲用這些保健品好一陣子,但身體還是時好時壞。師父說,他看見阿嬤身上有一群嬰靈在啃食她的肉身。這一句話,讓母親她們更深信師父的話,因為阿嬤年輕時,確實為了經濟因素而墮過幾次胎。
這些被看透的過去,像極我們在山路上看見的螢火蟲。那一些微弱而閃爍的光,也成為帶領我們走出黑夜的隱喻。隱喻蔓延出一條無限的繩索,母親相信沿著它走,便能走向綁著希望的終點。
繩索被師父打了個結。在結點上,師父邀請母親參加每年在南部據點,舉辦的大型普渡法會。師父說,要解決這些不願去投胎的嬰靈,只有透過每年不斷參加法會,才能將祂們渡化成佛。
這些無法辯證真實的嬰靈,懸浮於山路上,成為在深夜發光的斑斕水母。
我們沒能找回下山的路,卻先被水母吞進更深的胃。
更深的胃吞噬著更遠的光。
母親為了省住宿的錢,常是趁著天未亮時,成為一隻撐著夜的寄居蟹,把全家的人移送到南部的法會裡。然後在沿著法會結束的夜,緩慢地航行在北迴的海線,讓自己攤成無眠的潮水,退回東部的山腳。
我無法想像母親是如何用她的肉身,熬過這夜與夜的交縫。我與弟弟雖然心疼她的老實,卻也找不到一把亮著光的匕首,在謊言表層畫出一道縫隙,把污穢的真實給流成膿水。
更荒唐的是,若撇除荒謬的法會內容,我其實挺喜歡南部的法會之旅。因為它是少數能讓我離開家鄉的旅行。這當日來回的南部之旅,常把母親的雙眼熬成了橙紅的棗星。棗星閃爍著許多無法說出口的話。那時,我才明白一顆星的閃爍,也許是來自遙遠異地的什麼,正向著看見光的人在呼救。
同行的師兄後來也在法會上,察覺母親異樣的疲憊,於是向母親推薦便宜的汽車旅館。這才結束母親為了超渡阿嬤身上的嬰靈,而展開的過勞之旅。
那時的汽車旅館,多藏著許多成人才懂的祕密。
我因為從小被母親告誡不能亂拆封用不到的物品。於是在僅用觸覺來摸索事物的情境下,我與弟弟竟天真地把保險套誤認為哪吒的乾坤環,在床鋪上當作暗器扔來扔去。
這一段回憶,在我日後找高雄讀書的弟弟時,也成為荒謬的暗器,把百般無聊的夜,劃出流星般的笑聲。
但我們卻怎麼也拼湊不出,我們去了好多年的廟,究竟叫什麼名字,且它究竟是座落在這炎熱地帶的何處。那些關於法會的記憶,早在我們腦海裡,蒸發成乾涸的碎土。
我們撿拾著破碎的土壤,最後拼湊出一條陡峭的沙道。沙道燥熱且多蚊,如我與弟弟所在的公園。但兩者之間的差別在於,年幼的我必須跟緊母親與其他信徒,大步地跟上信仰的道路。即便自己什麼也不相信,也都必須成為行走的機器。
那些大量行走的質疑,最終結成相同燥熱的寂寞。於我而言,這存放大量陽光的南方都市,常常把人曬得需要找地方,躲避路人熾熱的眼光。但年輕的我,卻未找到一小處陰涼躲藏。
那樣無力而年幼的自己,最後便被南方的炎熱,煮成一道道繚繞的煙霧,在祭拜的神像面前,成為熏人的噩夢。
我不喜歡向神祈禱。
在我眼裡,許多神像的意義,比起給予,更像是剝奪。遊走在法會神明之間的我,常是被奪取肉身的幽魂。我失去一雙能發聲的嘴,得以拒絕祭拜,拒絕許願,拒絕謊言,也拒絕演戲。所有的行為,都早已被神決定。而我的肉體終究被讓渡出去,成為劇裡的其中一尊偶。
神明的代言人,收了幫信徒祭改的心意。心意則玄化成各種微妙的花招:起乩問事、符水解厄,就連明年的光明燈,也可以為信徒預留一個好的位置。在這一連串的法事行銷下,母親是把這些花招,當成保險。
對母親來說,她總認為沒事就是好事,最怕的是,萬一沒去法會,家裏便有可能出事。於是祈福在多年的運行下,早已在神明的字詞背後,長成駭人的夢魘。夢魘拖移著無數個灰暗影子,在祂每一次經過母親身旁時,我都看見母親被撕咬掉一些肉塊。
逐漸失去肉身的母親,長成透明而陌生的鬼魅。
她每日也都把我的舌,熬煮著更為苦澀的藥。她常在下午無人時,把店面掛上外出中,走向荒野尋找阿嬤需要的草藥。她沒能領悟,所有的病與藥其實都是師父為母親綁上的鎖與鑰。
這些每日的儀式行為,都讓我不禁聯想,母親是否有一天也會與夢魘交融成更大的夢魘,吞噬更多不認識的人們?
我若向神祈禱,祂會還給我原來的母親嗎?
在那些煙霧繚繞的祈禱裡,母親依舊是每年參加法會的女人。我不太明白弟弟是如何理解這齣荒謬的戲碼。
那時的我們也不大敢在家中討論,師父與這些神明的真偽。所有的願望仍是未明的夢。但推薦母親相信師父的朋友,卻送了一張照片給母親。
那張照片拍攝著某年法會的天空。暗沉的天空飄浮著許多模糊的光點。據她的朋友說,那些光點是天庭的神佛來參加法會的鐵證。
我不忍心說破,照片裡的光點會不會其實是失焦所造成的?又或者只是黏附在鏡頭上的髒物?但這張照片,著實鼓舞母親沒白費為了參加超渡法會而花費的心力與財力。
這些沒能說出口的質疑,與這些年一路行走的崎嶇山路,都在彼此不說出口的沉默裡,形成迷宮般的化石。
化石後來長成兩個成年男子,他們回到相同燥熱的南方,鑿開身上存放的那段記憶。
記憶的碎屑,成了跟著參加南方聚會的飛蚊。這些飛蚊像極師父在起乩時,喃喃自語所念的難懂符文。我一邊捏死被我打暈的蚊蟲,一邊想著在那些等著師父起乩時,我也是帶著睏意,把自己捏散成雲。
阿嬤的嬰靈正等著被師父超渡,我也等著一個確實存在的真理,把我超渡至幻象之外。但無緣的我,卻先被超渡進夢鄉。
夢鄉存在著許多漂浮的靈光,我把祂們捉進手心。手心緩慢地飄出現實的聲音,扮演濟公的師父對著阿嬤吶喊:「信女XX,為何墮胎殺生?」我望著手心的胎靈,他們也曾是一個個等待實現的夢。但現實卻是阿嬤在經濟因素的考量下,仍要在墮胎的幾十年後,背負著罪。
這悖反的夢與現實,最終在我睜開眼後,看見的是阿嬤在參加法會後,總是淚眼縱橫。但那些懺悔的淚水,卻未流成藥師佛手上的甘露。
於是阿嬤的身體仍是日趨衰弱。母親看著阿嬤的肉身,忽然間也大徹大悟,認清師父並未擁有改變阿嬤健康的能力。於是她也漸漸不再載我們上山,轉向聽從附近鄰居的話,每日獨自前往祭拜鄰近的土地公廟。
這背棄師父的改宗行為,最後被師父冠上「忘恩負義」的名號。推薦母親進入宗教的朋友,為此也與母親決裂。
母親傷心了好一陣子。我曾偷聽到她與阿姨說道:「我們也有家庭要顧,沒辦法花太多時間與金錢,參加這些講道與法會。」
這一顆形似眼淚的句點,在我們鑿起如化石的肉身時,也成了劃傷眼睛的飛石。在許多疑問都被積成遺跡的南方聚會裡,弟弟把菸頭點成眼裡的血。
南方的煙揮發著熾熱的哀愁。煙所上升的熱帶天空,與那一張拍到神靈的天空,是同一片天空嗎?記憶對流成雨。在多次下山回家時,我都極其厭倦母親為了向師父問事,而不得不花更多時間聽他講道。
道理對流成颱風,有多次下山時,我腦內都不禁想像,母親會不會因為過勞而把車開向山的懸崖。也許在平行時空的某一個我,早橫死於這座藏匿著佛與魔並存的詭譎山中。
然而現實的我,卻長成了能夠撿起過去,扔向他者的成人。
我長回一雙能夠發聲的唇,在飛蚊作響的夜裡,我模仿講道的師父說著:「你不覺得一切都很荒謬嗎?無論是開始,還是結束?」
弟弟想了想,把荒涼的煙吞下心海,而後吐出輕柔的幾朵雲。雲飛向天空。弟弟脫口說著:「如果那時候,母親沒有對師父的信仰,她也很難熬過那陣子的生活吧!」
我望著這裊裊昇空的雲。母親也許是一朵柔軟的雲,她從未想過傷害家裡的任何人,反倒是想承載家人走過低沉的夜。但就連那些柔軟的綿絲,都仍然被我批判成是會傷人的棉花。
這些從師父嘴裡吐出的,如符咒一般的詭譎蚊蟲,著實吸滿母親肉身裡的血與歲月。但是當母親再也付不出蚊蟲想要的血肉時,牠們僅留給母親任憑時間也難以消腫的咬傷。
我很慶幸母親在蜿蜒山路行走的日子,並未帶我們走向崖下的深淵。相反地,雖然我們曾在深夜的山中,丟失前進的方向,但迷路本身卻也渡我們走過某種隱形的劫。
我心想弟弟對母親參加宗教的理解,可真是正確。但我卻也不知如何回應這一些散落成沙的過去。我們繼續沉默。那天南方公園的天空,同樣有著散落星星的夜空。
那一顆顆絮語著光的星星,都像是渡人走過劫難的神佛。當中,會不會有一顆星,正是渡我們走下山的神佛。我無能證實一切。
這些關於神佛存在之事,我想只有夜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