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文試閱
服從與從眾,不服從與不從眾
所以人類同時屬於許多階層,而階層建立在抽象的概念之上,偶爾會選出努力提升共同利益的領導人。現在,再加上對領導者的服從——這和某隻蠢蛋狒狒在雄性首領逼近時順從地讓出遮蔭地點完全是兩回事。人類服從的權威不只包含占有王位的人(吾王駕崩,吾王萬歲),也包括權威這個概念本身。服從的元素從忠誠、欽佩、仿效,到阿諛奉承、諂媚、和工具性的自利。可以只是純粹的順從(也就是並非真的同意,只是附和大家而公開從眾),或是喝下Kool-Aid飲料(也就是認同權威,內化並擴大權威的信念)。
服從和從眾密切地交織在一起,從眾這個概念是前一章的核心,但在此也納入討論範圍。服從和從眾都包含了附和他人,前者附和權威,後者附和群體。對我們來說,重點在與共通性。此外,這兩者的相反──不服從和不從眾──也交織在一起,而且其範圍可以從標新立異的獨立性,到有意和被決定的反從眾。
重要的是,這些都是價值中立的字眼。從眾可以很棒──如果一個文化中的所有人都同意上下搖動你的頭代表「是」或「否」,對眾人大有幫助。就群眾的智慧所帶來的好處而言,從眾是必要的。而且從眾可以真的很令人感到安適。但從眾顯然也可以變得駭人──加入霸凌、壓迫、迴避、驅逐、殺戮的行列,只因為其他人也都在行列中。
服從也可能很好,從所有人都停在寫了「停」的標誌前,到我的小孩在我和太太說「該睡覺囉」時乖乖聽話(對比我青春期的偽無政府主義行徑,還真是難為情)。有害的服從顯然就藏在「只是服從命令」之下──從踢正步到瓊斯鎮那些可憐的人遵從命令殺了自己的小孩都是。
根源
從眾和服從都出現在人類以外的物種及年紀很小的人類身上,可以證明這兩者有很深的根源。
動物的從眾是社會學習的一種──一隻位居從屬的靈長類動物不需要被彪形大漢鞭打,只要其他同伴都對彪形大漢表現從屬,就足以讓牠知道要怎麼做了。動物的從眾有一絲我們熟悉的人類色彩。譬如,一隻黑猩猩看到另外三隻黑猩猩都做出同一個動作,會比牠看到另一隻黑猩猩重複一個動作三次,更可能模仿這個動作。此外,學習可能包含了「文化傳遞」──黑猩猩的這種學習就包括, 譬如,打造工具在內。從眾和社會傳染與情緒感染相關,比如一隻靈長類動物針對某個個體很有攻擊性,只因為其他同類也都這麼做。這種感染性甚至運作在群體之間。譬如,如果聽到隔壁群體傳來攻擊的聲音,狨猴群體內更可能出現攻擊行為。其他靈長類動物甚至在打呵欠時會社會傳染。
在非人類的從眾行為之中,我最愛的一個例子令人感到很熟悉,簡直就像高中校園裡會上演的劇碼。一隻公松雞向一隻母松雞獻殷勤,但是,哎呀,母松雞覺得沒有火花而回絕了對方。接著,研究人員讓那隻公松雞看起來像是草原上最性感的種馬──在牠身邊圍滿興高采烈的母松雞娃娃。本來不情不願的母松雞馬上就推開那些雕像情敵,撲到牠身上。
法蘭斯.德瓦爾優美的黑猩猩研究,更清楚地呈現出動物的從眾行為。兩個群體中的雌性首領被單獨帶開,研究人員向牠們分別展示怎麼打開一個裝了食物的謎題箱。關鍵點在於,牠們兩個看到的是難度相當的不同開法。當雌性首領學會了打開的方法,兩個群體中的黑猩猩就可以看到雌性首領一直趾高氣昂地帶著從謎題箱拿出來的東西。最後,當所有黑猩猩都可以靠近謎題箱時,牠們馬上做出首領曾展現出來的技術。
所以,從這個很酷的例子已經可以看到文化訊息的散播。但是,竟然還有更有趣的事情發生在後面。群體中的一隻黑猩猩不禁意跌跌撞撞用上了另一種方法──然後又放棄,回去用原本「正常」的方式,只因為其他同伴都這麼做。在捲尾猴和野鳥身上也發現同樣的現象。
動物展現出某種行為,不是因為那種行為比較好,只因為其他動物都這麼做。更驚人的是,動物的從眾行為可能是有害的。聖安德魯斯大學(The University of St Andrews)的安德魯.懷頓(Andrew Whiten)2013年研究中的主角是野生長尾猴和兩箱染成粉紅色和藍色的玉米。其中一種顏色嚐起來沒問題,另一種添加了苦味。長尾猴學到要避開後面那種,結果幾個月後,依然只吃「安全」的那種玉米──甚至當玉米中不再添加苦味,也還是如此。
當群體中有嬰兒出生,或者在其他地方長大的成年長尾猴移入這個群體,牠們也跟著大家選擇食物,學會只吃大家吃的那種顏色。也就是說,牠們放棄了一半的食物,只因為需要融入大家──當猴子加入牧群,牠們的一舉一動都變得像綿羊一樣,還會像旅鼠(lemming)般跳過懸崖。有一個例子赤裸裸地呈現出人類也有同樣的現象:在威脅到生命的緊急情況下(譬如餐廳失火),大家經常跟著人群逃生,就算知道那是錯誤的方向。
由從眾和服從出現在人類身上的年齡,可以看出這是人類根深蒂固的本性。第七章已經花費無數頁細談從眾和小孩的同儕壓力。有一個研究充分展現我們和其他物種在從眾方面的連貫性。前面提到,黑猩猩比較可能重複三隻同類分別做一次的行為,勝過一隻同類做同一個行為三次。這個研究證明兩歲的人類小孩也是一樣。
透過人類的從眾和服從行為出現的速度,能夠證明其根源有多深──你的大腦只需要不到兩百毫秒,就能意識到你的做為不同於群體的選擇,然後只需要不到三百八十毫秒,就可以活化一組區域,而這些活動預測了你將改變心意。我們的大腦為了與群體和睦相處而從眾的傾向,可以在不到一秒之內就展現出來。
神經基礎
上一個研究令人想問,在這些情況下,大腦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這時候,我們熟悉的腦區老班底就要跳出來,提供一些有用的訊息。
十分具有影響力的「社會認同理論」(social identity theory)認為,我們對於「自己是誰」的概念深受社會脈絡所塑造──受到我們認同或不認同的群體所塑造。由此看來,儘管從眾與服從絕對跟避免懲罰相關,但也至少以同等程度與融入群體的好處有關。當我們模仿別人的舉動,中腦─邊緣多巴胺系統就會活化。當我們在一項作業中選錯答案,但我們的決定和整個群體一致,那麼多巴胺下降的程度會比我們獨自做出錯誤的決定來得更低。歸屬就等於安全。
在無數研究中,當一個參與者回答了某個問題,然後發現──糟糕!──其他人都不同意,而研究人員允許他改變答案。不意外,發現自己和大家步調不一致會活化杏仁核和腦島皮質;活化程度越高,改變心意的可能性越高,同時也越堅持改變後的答案(與隨波逐流公開從眾的短暫變化相反)。如果你給人們看一張照片,裡面是反對他們的人,他們就比較可能改變自己的答案──這個現象與人類社會性有很深的關聯。
當你得知其他人都不同意你,(情緒的)腹內側前額葉、前扣帶迴皮質和伏隔核也會活化。這個網絡在增強學習(reinforcement learning,你學到當期待與實際情形不符時要修正行為)中也會動員起來。發現大家都不同意你時,這個網絡就啟動。它基本上在告訴你什麼呢?不只是你和大家不一樣,你根本就錯了。不一樣=錯誤。這個迴路活化越強,改變答案、選擇從眾的機率就越高。
和多數神經造影的文獻一樣,這些研究只呈現出統計上的相關而已。所以,有一個2011年的研究特別重要,研究者運用經顱磁刺激技術(transcranial magnetic stimulation techniques)暫時抑制腹內側前額葉的活動,於是參與者比較不會為了從眾而改變答案。
回到那兩種相反的從眾形式。第一種是「你知道嗎?如果大家都說他們看到B,我想我看到的也是B,管他的」和「我仔細想了想,我看到的其實不是A,我想我看到了B,我很肯定。」後者和海馬迴活化相連結,而海馬迴是學習和記憶的關鍵腦區──你在修改答案時,也真的修改了自己的記憶。驚人的是,在另一項研究中,這個從眾歷程也和枕葉皮質活化相關,而枕葉是處理視覺的主要腦區──你幾乎可以聽到大腦中的額葉和邊緣系統在說服枕葉,要它相信自己看到了與實際所見不同的東西。如同先前說的,贏家(在此則是大眾意見)才能寫下歷史,然後眾人最好也跟著改寫自己手上的歷史書。戰爭就是和平。自由就是奴役。你看到的其實是藍點,不是紅點。
所以,從眾的神經生物機制之中,首先出現一波焦慮,原因來自把差異當成錯誤,接著,再進行改變想法所需要的認知運作。以上提到的研究發現顯然只來自於人造的心理學實驗情境。因此,當你和陪審團中的其他人意見相左、當有人慫恿你加入動用私刑的暴民、當你必須在從眾和孤獨之間做出抉擇,針對這些時候發生了什麼事,這些研究只能提供些微模糊的訊息。
當有人命令你去做一件不對的事情,服從權威背後又有什麼樣的神經生物機制呢?和從眾的組合很類似──腹內側前額葉和背外側前額葉打泥巴戰,焦慮和糖皮質素壓力荷爾蒙冒出來,使你偏向臣服。這又引領我們接著討論關於「只是服從命令」的經典研究。
阿希、米爾格蘭與津巴多
到目前為止,與從眾和服從相關的神經生物學,大概很難在短時間內針對這個領域的核心問題提出解答:在適當條件下,是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做出同樣駭人聽聞的事,只因為受到命令、只因為其他人都這麼做?
心理史上有三個最有影響力、大膽、令人不安又極富爭議的研究,如果不談簡直犯法,那就是所羅門.阿希(Soloman Asch)的從眾實驗、史丹利.米爾格蘭(Stanley Milgram)的電擊與服從研究、以及菲利普.津巴多(Philip Zimbardo)的史丹福監獄實驗。
阿希是這個三人組之中的爺爺,他於1950年代早期在史瓦茲摩爾學院(Swarthmore College)工作。他的研究設計很簡單。研究參與者以為這是一個關於知覺的研究,在實驗開始時拿到一組卡片,其中一張卡片上有一條線,另一張卡片上則有三條長短不一的線,而三條線當中有一條和第一張卡片中的那條長度相等。三條線之中,哪一條和單獨的那條線等長?這很簡單,當參與者獨自坐在一個房間裡回答時,眾人累積下來只有1%的錯誤率。
同時,分配到實驗組的參與者在另一個房間接受測驗,房間裡還有另外七個人,每個人都要說出自己的答案。參與者不知道的是,那七個人其實受雇於這個研究。參與者「剛好」排在最後一個回答,而前面七個人都一致選了明顯錯誤的答案。令人震驚的是,參與者此時有三分之一的機率也同意那個錯誤的答案是正確的。阿希的研究啟發了許多類似研究,也一再得到重複的結果。不管原因是他真的改變心意,或只是決定附和大家,都驚人地呈現出從眾的現象。
接著來談米爾格蘭的服從實驗,這個研究首次現身,是在1960年代的耶魯大學。一對自願參與者出現在「記憶」心理研究現場,其中一人被隨機分配為「老師」,另一個是「學習者」。學習者和老師分別待在不同的房間,聽得到但看不到對方。老師所在的那個房間有一位穿著實驗袍的科學家監看整個實驗。
在實驗過程中,老師複誦兩個一組的單字(單字列表由科學家提供);學習者必須記住單字的配對。經過一連串的複誦,老師接著測試學習者對單字配對的記憶。每當學習者犯了錯,老師就要電擊對方;每多錯一次,電擊增強一些,直到足以威脅生命的四百五十伏特,實驗才告一段落。
研究人員告知老師電擊是真的──研究開始時,老師先接受最輕懲罰等級的電擊,確實感到疼痛。實際上,學習者沒有遭電擊懲罰──「學習者」其實受雇於研究者。當虛構的電極強度提高,老師聽到學習者痛苦大叫,並哀求老師停下來(在一個變形版本中,有一位扮演學習者的「研究參與者」提到自己有一點心臟的毛病。當電擊強度提高,這位學習者會高喊胸痛,然後忽然沉默,假裝自己昏倒)。
聽到學習者高聲喊痛,老師通常會開始猶豫,此時,旁邊那位科學家會命令他們提高電擊強度:「請繼續。」「請你繼續,實驗才能完成。」「你絕對必須繼續下去。」「你沒有其他選擇,你一定要繼續。」而且,科學家還向他們保證,他們不需要負任何責任,學習者都已經知道實驗的風險了。
實驗結果很有名,就是多數參與者會遵從命令,反覆電擊學習者。過程中,這些老師通常試圖停止實驗,會跟科學家爭論,甚至煩亂到哭泣──但最終還是順從。在最初的研究中,非常恐怖地,有65%執行了最強的四百五十伏特的電擊。
(摘文:第十二章 階層制度、服從與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