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暴結束〉
◎「緊急!緊急!」◎
尚武館腐屍發出的惡臭夾雜著悼念亡靈的香燭味,隨著輕柔晚風飄進對街道廳辦公室內。道廳外廣場瀰漫濃濃的死亡氣息。前些時,或許因為過於疲累,市民軍成員似乎沒有聞到什麼,但現在望著空蕩蕩、一片死寂的街道,他們訝然發現這死亡氣息竟如此濃得化不開。晚間十一時五十分,作戰處長朴南宣用道廳專線打電話給漢城首都:「這是全羅南道廳。戒嚴軍已經進駐光州市中心了嗎?如果他們進了道廳園區,我們會引爆炸藥,與攻擊我們的人同歸於盡。」
沒隔多久,所有通往城外的電話線全部中斷。戒嚴軍已經切斷光州與周遭道內其他地區,以及光州市內所有電話線。市民軍僅存的最後一絲疑慮這時也已耗盡,留在道廳的人這時百分百確定,戒嚴軍要行動了。午夜出動、巡視周邊地區的機動巡邏隊,在返回道廳後紛紛報告發現戒嚴軍蹤跡,情勢更加緊張。
機動攻擊隊六小隊隊員羅日成(十九歲)穿過楊林市場、一路奔回道廳,提出戒嚴軍正從月山洞襲來的報告。他後來作證說,「親眼見到這些軍隊讓我心驚膽戰。我內心很掙扎,很想逃命。我阿姨的家就在回程途中,我想如果我在這裡跳下吉普,我可以不死。但我隨即覺悟逃跑是懦夫,於是回到道廳。」
凌晨二時,道廳宣布進入緊急狀態。道廳各辦公室裡,原本早已橫七豎八躺滿因連日巡邏而累到不行的市民軍鬥士。當警報聲響起時,每個人都跳了起來,趕往指定的警戒點與團隊。
道廳內的婦女在午夜時向青年們發放了麵包與牛奶,完成早餐準備工作,之後前往二樓副知事辦公室睡覺。市民軍首先撤出這些婦女。鄭淑京和尹清子在反抗軍護送下,離開道廳園區,進入道廳大樓後方的南洞天主堂。東國大學一年級生朴秉圭喚醒其他七、八名睡夢中的婦女,把她們送往道廳以東一公里的東明教會,然後獨自一人折返。
高中生林泳賞原本卷縮在基督教青年會禮堂一張床墊上睡著。他醒來,看了看錶,時間是凌晨兩點剛過。空中充滿警報聲,引擎吼聲,廣播系統傳來女子氣極敗壞的呼喊聲。約兩百名志願者已經每十人一隊,分成許多小隊在禮堂集結待命。每一小隊都要派往道廳、全南大學醫學院、山水洞、與雞林洞等地點。志願者列好隊,前一晚教他們使用槍械的指揮官提高嗓門對他們說,「我們再一次下定決心。我們只要能在今天保住道廳就算贏了。為保住道廳,我們願意捨了這條命!」
聽在林泳賞耳裡,指揮官說的每一個字都讓他充滿責任與使命感。他與隊友們列隊離開基督教青年會,跑到兩百公尺外的道廳。幾名外國記者跟在他們後面,閃著相機。奉派擔任道廳保安的魏聖三,向志願者發放卡賓槍。林泳賞拿著卡賓槍,站在地下室軍械庫外,領到一個只有三發子彈的彈匣。發彈匣給他的人要他省著點用,因為槍彈存餘不多。林泳賞當時心想,那打完三發之後怎麼辦?等死嗎?不過他知道自己不能做這類要求。在來自基督教青年會的這些青年都領完槍械彈藥之後,魏聖三派遣他們分駐面向錦南路的幾處外圍警戒哨,以及道廳走廊與民政處的據點。
林泳賞與崔在南奉派到約四十公尺外、道廳大門右側的第二警戒哨。這座水泥砌成、僅一坪的小小哨所除了林泳賞、崔在南,還擠了兩名陌生的二十多歲青年。他們可以透過警戒哨牆上的射口,觀察一片黑暗中的許多動靜。就連廣場對面、忠壯路一街入口處的全國漁會總會大樓也依稀可見。每一個警戒哨的高度約為一點五公尺,牆壁上都有四個磚塊般大小的射口。林泳賞與隊友們把槍架在射口上,輪流值班觀察周遭動靜。凌晨三時,每個人都就定位,道廳再次陷入一片死寂。一切都靜止了,林泳賞也酣然入夢。
當警報聲於凌晨二時響起時,在基督教女青年會待命的五、六十人也都醒轉。這些人包括光大劇團成員、野火夜校學生與教師、松柏會成員、大學生,以及組織大會、發行「鬥士會報」的良書組合高中生。在獲悉戒嚴軍逼近光州時,他們首先讓由於籌備群眾大會,臉孔為人熟識的金泰鐘與嚴泰柱翻越後牆撤離。之後,三十幾名婦女也逐一撤離。約三十名男子留下來,其中包括野火夜校同事朴勇準與羅明冠(十八歲)、尹善浩、金成燮、申秉冠、田龍浩,高中生金相德、李德俊、金孝錫,以及大學生李奎賢、李彥、鄭延孝、徐漢成、金尚吉。由服過兵役的鄭延孝擔任保安長,調遣這些留下的人就防護位置。
不幸的是,由於野火夜校這些人一直專注於出版,基督教女青年會這批人只有十枝槍。在朴勇準領導下,羅明冠等十餘名夜校生來到道廳,要求更多武器。尹祥源沒想到會在軍械庫見到他的夜校學生。「你們知道怎麼使用這些東西嗎?」他愁容滿面問道。「不知道你們力氣夠不夠,」尹祥源自言自語,猶疑了片刻。他最後決定先讓這些學生練一下深蹲。這是羅明冠最後一次見到尹祥源。緊張的氣氛讓人就連彼此喘息聲也聽不見。眼見這些夜校生練得一個個額頭冒汗,尹祥源才不再堅持,把幾枝步槍與槍彈交給他們。之後,他們回到基督教女青年會。
作戰處長朴南宣忙著反抗軍的指揮調度。由於缺乏彈藥,他下令反抗軍必須在遭到攻擊後才能還擊,而且只有在敵人已經深入射距,在接獲指揮官命令後才能開火。朴南宣親臨反抗軍陣地,檢查防禦狀態。他在後門入口柵欄下布署了十幾個人,在廣場噴水池附近的盆栽邊布署了五十幾名機動攻擊隊員。駐在道廳園區附近的反抗軍的位置與情勢也都經過他一一確認。
由尹錫樓與李在鎬指揮的機動攻擊隊也非常忙碌。當凌晨二時到三時間發現戒嚴軍進城時,在城市周邊巡邏已經不再可能,尹錫樓召回所有隊員回到道廳,重新分配任務,讓他們駐防道廳園區,以及噴水池廣場附近地區。第一小隊隊長李載春與第三小隊利用廣場噴水池邊的水泥盆栽為障礙,構築防禦工事。第二小隊奉命巡邏長途巴士總站附近地區。第五小隊負責中興洞、大仁洞、北洞、光州車站、與巴士總站安全。當警報聲響起時,第六小隊駐在尚武館邊道廳外面的巷子裡。第七小隊隊長金泰贊駐在道廳二樓走廊。
後備役上尉宋金光向朴南宣建議,挑選五十名有槍械使用經驗的後備役成員集中在基督教青年會。這些選出的人分成四個班,分別進駐周邊近旁、戒嚴軍入城時可望穿越的路口。當緊急狀態宣布時,宋金光領著這些人進入道廳一樓會議室,發給每人一枝卡賓槍與三十發子彈。宋金光挑了二十人,向雞林洞進發。第七小隊隊長金泰贊用軍用卡車將他們於凌晨三時載到雞林小學前方行人天橋,然後返回道廳。宋金光將手下二十人十人一組、分成兩組,一組守在行人天橋上,朝西方警戒,另一組進駐雞林小學。
駐在光州公園與城市周邊的區域衛隊已經解散。五月二十三到二十四日的武器回收行動,以及二十五日一整夜的雨,讓大多數隊員無心留守。傍晚時分,抗爭領導部指令仍然留守的少數隊員返回道廳。外圍防線的解體使戒嚴軍可以輕鬆進入光州市中心。但在五月二十七日凌晨緊急狀態宣布時,抗爭領導部從基督教青年會派遣一些志願者,進駐月山洞、社稷公園、山水洞、全南大學醫院、與桂林小學等未遭佔領的地區。凌晨三時三十分,守在道廳的所有人員,以及來自基督教青年會與基督教女青年會的志願者都裝備了武器彈藥,進入指定駐所。在戒嚴軍五月二十七日晨發動攻擊前,市民軍總兵力估計約有三百四十餘人。
道廳周邊:兩百多人
基督教女青年會:三十多人
基督教青年會:十多人
全日大樓:十多人
長途巴士總站:三十多人
雞林小學:二十多人
月山洞:十多人
社稷公園:十多人
南光州車站:十多人
錦南路韓一銀行:十多人
西光州警局:三十多人
在市民軍成員全部布署完畢後,鄭祥容與他的全南大學校友尹祥源握手,略聊了幾句。
「這可能是盡頭了。祥源,你不後悔自己的選擇嗎?」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能在這歷史性轉捩點交出我的生命是一種榮譽。」
李樣賢對尹祥源說,「我們都會在來生重逢,也在來生一起為民主奮戰。」
金永哲、李樣賢、尹祥源都背起一枝卡賓槍,緊牽著手,來到民政處二樓禮堂的軍械庫。
◎最後廣播◎
上午三時五十分,道廳樓頂擴音器傳來淒厲的女音。朴英順手持麥克風,坐在戰情室裡,哽咽著宣讀最後聲明。
「光州市民同胞們,戒嚴軍就要進城了。就在說這話的同時,我們心愛的兄弟姊妹們正倒在他們的刺刀與槍彈下。讓我們全體反擊,戰到最後。我們會保衛光州。請記得我們。我們會戰到最後。光州市民同胞們,戒嚴軍就要進城了。」
朴英順的廣播驚醒了光州人,但沒有人敢出門響應。死亡的恐懼震懾了每一個人。朴英順的絕望呼聲像利刃一樣刺入光州民眾內心,絞動著,留下永難撫平的創傷。
抗爭領導部主席金宗倍匆匆來到戰情室,將這篇寫在一張小紙條上的講稿交給朴英順。朴英順一接到這張紙條,立即全身發抖,哭了起來。她知道最後一刻即將到來。《紐約時報》記者史考特–史托克在距離道廳約兩百公尺的旅館裡聽見朴英順這篇廣播。儘管他聽不懂她說的話,但她的聲音深深觸動他的心。
朴英順在將這篇稿子反覆唸了四、五次後,道廳大樓燈火骤熄,播音系統也斷了。凌晨四時,守在民政樓二樓禮堂的李樣賢,在接獲訊息、確認戒嚴軍滲入道廳時切斷了周邊電源。
◎傘兵對道廳後門入口發動奇襲◎
凌晨四時前不久,第三旅十一營第一野戰大隊的前鋒抵達道廳大樓後門。他們穿越朝鮮大學運動場,秘密通過多納吉市場、高速公路、鐵路、全羅南道機械工程高中、與勞動廳。當朴英順的聲音透過擴音器在空中迴響時,野戰大隊傘兵預判反抗軍會在大門入口加強防線,而從後門與兩個側門滲入道廳。但殿後部隊還沒有抵達,該部隊是由一名陸姓上尉領導的第四連,奉命翻閱後柵欄,佔領全羅南道警察局所在的警務廳大樓。
上午四時十分,傘兵已經秘密包圍道廳周邊,只除了大門入口之外,準備發起攻擊。道廳正後方那條巷子很小,勉強可以通行一部手推車。第四連在接近這條巷子時,可以聽見反抗軍在柵欄另一邊的低語。陸連長比手勢要手下安靜,但隊伍後方一名傘兵跌落了槍,發生走火。當時天色太暗,不可能瞄準。一發子彈打在附近牆上彈回,擊中陸連長身邊一名士官長的腿。槍聲停歇後,陸連長將這名受傷的士官長撤到後隊,透過射口打探周邊地區。他發現四下無人,於是準備翻越柵欄。就在這一刻槍聲大響,子彈在他眼前橫飛。陸連長把槍伸出射口,一陣亂槍掃射。他的部下很快翻過柵欄,發現左、右兩邊各有六名反抗軍。他們抓到其中一名朝警察局的大樓逃跑的反抗軍。
市民軍成員、全南大學生金仁煥(二十一歲)也在證詞中談到這次事件。他當時駐守在道廳周邊後方柵欄邊,把卡賓槍架在射口上,盯著住宅區那條巷子。射口大約一兩塊磚頭大小,高度約及人體眼部。儘管一片漆黑,金仁煥仍能見到戒嚴軍在巷裡移動。與他在一起的一名反抗軍開火,讓傘兵不敢貿然衝過來。稍隔片刻,戒嚴軍開始反擊。守在柵欄後方的幾十名反抗軍,包括徐浩彬與金仁煥,立即被火力壓制,傘兵開始翻越柵欄而來。金仁煥與徐浩彬撤退,逃進警察局大樓。在就要通過門口時,徐浩彬喊道,「我腿部中彈!」兩人終於躲進警察局。只是徐浩彬忍不住傷口疼痛,打破一扇玻璃窗跑到外面。這是金仁煥最後一次看見徐浩彬。眼見反抗軍徹入警察局大樓,傘兵一湧而上,越過柵欄,金仁煥當場被捕。
第四連陸連長活捉了一個人,進入警察局大樓,見到另一連一名上士。這名士官因中彈,頸部受傷,正離開大樓就醫。攻擊這名士官的人藏在警察局一樓一間房內。陸連長來到這間房外,朝門把開了兩、三槍,大聲警告說,「我數到十。全部出來,否則我殺光你們。」
當陸連長數數時,房內有人喊道,「我們出來了!」隔沒多久,約五名二十來歲的年輕人走出房間──包括調查長金俊奉。金俊奉在聽到無線電傳來「後防很弱」的喊聲時趕到警察局。他打開網球場隔壁樓的一個小門,發現裡面躲著四、五名反抗軍。就在這時,一名傘兵在他背後現身,拿槍比著他叫道,「投降,我們可以讓你活!」金俊奉根本沒有還手機會,只得喊道,「我們這就出來!」那名傘兵又喊道,「丟下武器,爬到外面來!」金俊奉被捕後被帶到大門入口,見到兩名反抗軍倒在地上,另一名受重傷的反抗軍很快就有傘兵上來拖走。一名似乎是上尉的軍官,對著拖那名傷員的傘兵大聲吼道,「怎麼回事?」那名傷員滿頭滿臉血汙,虛弱地一聲聲叫著母親,直到終於沒了動靜。(待續)
(摘自:第十三章〈抗暴結束〉)